信佛人李元松老師

佛教復興的探索者 現代義邑的築基者 ——《生命智慧的對話》、《就這樣》序 王雷泉 (上海復旦大學宗教研究所所長)發佈日期2014/07/21


        二○○三年十二月十二日,在得知李元松先生英年早逝的噩耗後,我連夜發出如下唁函:

        「李老師一生俠骨柔腸,忠肝義膽,為佛法作見證,挽狂瀾於既倒。他所創建的現代禪教團,稟承佛陀以來的古仙人道,光揚唐宋禪門的陽剛之氣,為佛教在新世紀的發展,作了極有價值的探索。正如太虛大師對二千年中國佛教的高度概括一樣,『禪觀行演出台賢教,禪台賢行歸淨土門』。李老師以身試法,以身為炬,他為探究佛教神聖性的根源,為佛教屹立於當代宗教之林,完全燃燒了自己。李老師坦誠率性,光明磊落,有堅持真理的勇氣,更有納諫從善的雅量。自古英雄多寂寞,李老師為中國佛教的建樹,也許要很多年以後,才會為世人逐漸理解。眾生有幸,有李老師這樣的英雄好漢一掃末法時代的萎靡浮華之風。眾生福薄,漫漫長夜隕落一顆閃亮的將星。李老師的個人魅力也許無人可以企及,但李老師苦心創立的現代禪宗門制度,一定會繼續發揚光大。」

        我與李元松相識,已經整整十年了。雖然我們之間經常會談論到生死問題,亦有隨時可死、隨處求生的心理準備,但他的辭世,仍帶給我巨大的悲痛,並為佛教失去一個勇敢的探索者而痛惜不已。李元松對中國佛教,尤其是南宗禪的修證有決定信,重在頓超直入的慧解脫。他十多年前出道創立現代禪,就是以不忍聖教衰的悲願,以身試法,力圖為漢傳佛教的慧命作見證。作為教外學者,我于修證道雖然外行,但稟承湯用彤、梁漱溟等學界前輩對佛教修證須持「同情默會」之立場,始終認為佛教之合法性和權威性的基礎在於內心證悟,這是佛教在當今宗教之林唯一能與基督教抗衡的立教之本、弘教之基。正是基於對佛教偏離修證道日益世俗化的共同憂慮,我們成為無話不談的方外摯友。

        《生命智慧的對話》、《就這樣》二書,是從李元松的著作和指導弟子修道的法語中節選的語錄。這篇簡短的序言,無法也無必要從學術史角度進行分析。他的著作皆出自「心中所行法門」,大白話中透顯示出他所達到的悟道境界和對生活的態度。這二本書,可以說是超越時空,活在當下,「就這樣修行和生活」的寫照;也是追求「古仙人道」的現代行者心路歷程的記錄。李元松一直強調修行有路、證果可期,以繼承開拓陽剛雄健的唐宋禪風自許。他多次對我懇切地談道:佛法的修證,雖是言語道斷的生命實踐,然應該也可以接受經教和現代理性的檢證。在《生命智慧的對話.序》中,李元松對現代人的修證理念作了經典性的概述:

        「現代禪一向主張宣揚佛法宜契應世界自由、民主的潮流,避免違反科學方法、開放心靈、人道主義等時代精神;尤其認為個人在通往禪定解脫的途中,培養『現代人的特質』,諸如包容異己、理性思辯、守法守諾、接納變遷、同理心、敬業等能力和性格,對佛法的修學將會有莫大的助益;為了喚起宗教徒對『現代精神』的重視,因此以『現代』為名。」

        早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李元松總結早期出道弘法急於求成之教訓,也為了杜絕教界某些怪力亂神、個人崇拜的流弊,密行潛修,長養聖胎,規劃適應現代人修行的《宗門規矩》,建設都市修行人社區。他坦誠率性,光明磊落,敢於公佈自己的悟境,然而又不憚修正,並於晚年聲明「過去所謂的『悟道』應只是自己的增上慢」。我在唁函中提到:「李老師以身試法,以身為炬,他為探究佛教神聖性的根源,為佛教屹立於當代宗教之林,完全燃燒了自己。」李元松早就說過世界了無遺憾,他自己也了無遺憾。二○○三年十月十六日在他生命的最後階段,那篇向佛教界公開懺悔的啟事告白曰:「我今至心發願往生彌陀淨土,唯有『南無阿彌陀佛』是我生命中的依靠。」其實更應視為對自己對弟子法身慧命的終極託付,是負責任的大丈夫所為。在《就這樣》臺灣版中,李元松說:

        「生活中,每天一句南無阿彌陀佛,然後,隨心所欲,一切都圓滿。」(一○七頁)

        「一切交給佛,不管自己怎麼樣、在做什麼,佛都知道都有安排。」(一一一頁)

        現代禪歷來以中觀見為哲學基礎,卻以佛教修行者立場,正面肯認佛教的「至高者信仰」,在與基督教信義神學院對話時,還以「法界不可思議的神秘力量」詮釋阿彌陀佛。李元松十多年前就形成了禪與淨土結合的思想,並以「念佛人」、「信佛人」自稱。我也曾多次與李元松討論過如何確認佛教在現時代存在和發展的神聖性根源。太虛大師早就分析過,「人間佛教」若局限人界,則經世不如儒學之切實,信仰不如基督教之超絕。自力修證和他力信仰,是佛教一體不二的兩面,沒有必要對立割裂開來。對現代禪來講,他們本來「就這樣」在修行,「就這樣」在理解佛法。《生命智慧的對話》第五十六則〈前後相違〉,即生動地記載了師徒間一段充滿禪機的對話:

        生:森羅萬象皆如來,若捨一法即同謗佛!
        師:嗯!
       (過了一會兒)
        生:就我看「淨土信仰」、「他力法門」其實是一種愚民宗教。
        師:剛才你說「森羅萬象皆如來」接著底下那一句你再說一次。
        生:啊!

        我曾在致李元松的一封信中說過:「雖然世界如虛如幻,而我們卻必須過一個有情有義的人生!」其實,我受益于現代禪影響最早的卻是他們的象山修行人社區和「小蜜蜂」團隊,即在現代都市中建立自然聚居的佛法社區,並致力於對青少年一代的健全人格之教育。從佛法的精神和佛陀所創制的戒律看,佛教的未來發展將是精神上的聲氣相通,但在組織上將走入小群化、社區化,巨無霸式的宗教組織並不符合佛陀本意。現代禪提出在士農工商中履行責任義務,在七情六欲中敦品勵志,為佛教在現代社會的發展作了可貴的探索。李元松提出生命有三大指標:「安居樂業,安身立命,明心見性。」《生命智慧的對話》、《就這樣》這二本書,許多地方談的是開車、理財、運動、婚姻等等凡人俗事,而就在「對家人要好一點」這句大白話中,在在浸透了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生存智慧。

        現代禪成員多為在家人,不乏事業有成的教師、醫生、藝術家、企業家等專業人士。如何面對物欲橫流的紅塵世界,如何正視人性的弱點?李元松一直致力於探索並建構適應現代人修行的戒律制度,《現代禪道次第》第一條規定:「在沒有違背法律、傷害他人的前提下,已有的情欲(包括興趣、嗜好),可以儘量發揮。」經常被人撇開前提、斷章取義地理解為「儘量發揮」「情欲」。其實,在士農工商中履行責任義務,最基本的前提就是不違背法律、不傷害他人。在這個基礎上,以空性觀照情欲,隨順因緣而抒解化導情欲。從現代生理學、心理學角度看,人為地壓制情欲,只能造成人格的扭曲,於修行無益。《生命智慧的對話》第六十則,回答如何處理情欲的困擾,李元松說:「適當就好。不是不可以小便,而是要選擇場所。」而在《就這樣》(臺灣版)中,李元松甚至說:「單身的人處理情欲的問題,應將『情』與『欲』分開,欲可自給自足,情應隨順因緣寧缺勿濫。」(六三頁)這些看上去離經叛道、驚世駭俗的言論,不僅僅是任運放曠的瀟灑,其實更是體現了眉毛拖地的老婆心切。

        古代禪師有言:隨緣銷舊業,任運著衣裳。二○○○年一月十日,在〈敬覆中國大陸淨土宗高人的一封信〉中,李元松坦承:自己早年「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的豪情,以及「挑雪填井無休歇,龜毛充柱興叢林」的悲願,隨著逐日加深的無我體認,「一枝一葉總關情」的襟懷已化為一句南無阿彌陀佛。(收入《古仙人道》,現代禪出版社,二○○○年)我從自己的經歷,能體會到其中的蒼涼況味,故深然其言。李元松說自己沒有開疆闢土的野心,我也早已沒有指點江山的宏圖,我們有時會用新都寶光寺大雄寶殿上的一對楹聯互勉:「世外人,法無定法,然後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我比元松癡長五歲,但從他蒼老的聲音中,我一直擔心他的身體,也多次勸他擺脫事務,到大陸來修養一段時間,再度感受祖國大陸的遼闊山河,徹底放鬆身心。但身為教師,我也能體會到李元松老師放不下他的弟子,他是在「以身為炬」的領眾修道中,完全燃燒了自己。元松在慈濟功德會證嚴法師官司纏身時,拍案而起,以俠義精神一伸援手。他在徵求我的意見時,我曾引用證嚴法師在臺灣「九二一」大地震時說的一句話:「悲極無言,做就對了。」現在,在即將結束這篇短序時,我想起來的是元松《就這樣》書中的那句話:

        「就要永眠在今宵的心理準備,已經好久好久了,所以一切只是笑納而已。」

        就這樣吧!是為序。
二○○四年八月九日
於復旦大學宗教研究所



【附識】

        一九九三年夏,即將召開的中國佛教協會第六次代表會議把加強教團建設、提高自身素質列為重要課題。我在接受中國佛教協會會刊《法音》記者訪談時,坦言自己對中國佛教的憂患與思考:「衡量一個宗教的標準,應有信仰素質、組織規模和文化品味三大指標。我認為佛教在文化品味上遠遠高於其他宗教,在信仰素質上尚有待提高,在組織規模上則遠不如其他宗教。所以我曾提出『塑造主體,改善環境;收縮核心,擴展外延』的建議,使佛教在信仰、社會、文化三層圈中處於有序運轉;使佛教的信仰素質、組織規模和文化品味三大指標得到均衡發展。既然佛教的組織規模是薄弱環節,那就必須使僧人、居士和向道人士處於一種有序化的結構組織中,否則就無法與其他宗教相抗衡,也無法真正提高佛教的信仰素質和文化品味。」

        我與李元松十年來的信電聯絡、把杯敘談,討論課題基本聚焦在二個方面:一、如何在世界宗教之林確立佛教的信仰根基?二、如何在現代工商社會建構穩固的信仰社區?特別是在都市建立佛教修行人社區,引起我強烈的興趣,多次建議在國外攻讀宗教社會學博士學位的學生有機會去象山作田野調查,愚以為這種古代佛教義邑的重現,是佛教復興的紮根築基之舉。在上述二個課題上,李老師是勇敢的探索者和實踐者,而我只不過是一個瞻前顧後的觀察者,這也正是我特別敬佩李老師的地方。

        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我在致李老師新年賀信中坦承自己的觀察:「我對重樹中國佛教神聖性根源的一些言論,主要來自對現代禪事業的觀察。理解現代禪的思想不容易,要踐履現代禪所探索的道路更為不易。有研究生詢問,如何在大陸運用現代禪的經驗?我深思良久,回答:難!大唐國內無禪師。不是無禪,而是無師!」在這段時間前後,我一直關注李老師對「法界不可思議的神秘力量」所作的闡釋。並隱然感覺到,李老師正在為現代修行人社區夯實更加堅實的信仰基礎。而正是這樣的當代佛教義邑,在由網絡聯結起來的全球化時代,才能起到「千燈互照,光光交徹」的無盡緣起之大用。儘管有此預感,但當李老師在示寂前,宣佈全體教團徹底轉入淨土念佛法門,仍超出了我理智的極限。也許,這就是英雄與常人的區別所在。唯非常人,才會有非常之舉。

        以上一篇短序,是應浙江大學出版社之約所作。責任編輯告訴我,《就這樣》一書在審稿中,準備刪除三條他們認為有爭議性的法語(臺灣版第63、107、111頁)。我深為不然,在電子郵件中力陳保留理由。並表示,如果不得已要刪的話,那麼我將在序言中補敘這三條。現在,已收到浙江大學出版社剛出版的這二本新書,這三條法語依然保留。早知如此,這篇序言也許會是另外一種寫法。但摯友李老師在大陸出版的遺著能保持完璧,這也是稍讓人感到寬慰的地方。

        為懷念李老師往生一周年,謹以此短序提交紀念文集。
王雷泉謹識
二○○四年十二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