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佛人李元松老師

超戲論以泯宗見兮,來吾道夫先路 ——憶故友李元松老師 (釋昭慧)發佈日期2014/10/29

超戲論以泯宗見兮,來吾道夫先路
——憶故友李元松老師
釋昭慧
 (玄奘大學宗教學系教授、系主任兼人文學院院長)

        李老師離開我們,一晃眼竟已十年。十年悠悠歲月,象山社區的人事變遷,實在是太大了!自李老師的後事辦完,我再也不曾邁入象山社區,反倒是到過幾回莊敬路巷內的象山淨苑,與李老師的三位得意門生——敏慧、世國與金柯續續舊情。

        與他們總有說不完的體己話,而看到他們,也總是讓我憶起與李老師以及他的近身弟子,在中觀書院、弘誓學團或其他地方,聚首法談的點點滴滴。


從「無諍之辯」到融貫宗見

        與李老師的法緣,是一種很奇特的進行式。

        早期,斷斷續續與現代禪(特別是金柯)在進行著法義或戒律觀點的論辯。然而我總是很自然地節制著語言的力度,即便表述彼此的異見,但總是在字裡行間,傳遞著一份婉轉的善意。這份善意,使得彼此真正做到了「理順氣和」,亦即印順導師所說的「無諍之辯」。

        我在教界,一向被公認「筆鋒十分犀利」,但是為什麼會對現代禪有如此特殊的溫婉筆調?原因當然與李老師有關。記得第一次與金柯碰面(時間與場所已忘),我就告訴他:「已拜讀李老師的大作,非常欣賞李老師的才情。」那時我已認定:李老師是台灣佛教的瑰寶,將樹立一種居士佛教的典範。只是居士佛教的發展,在習於以「僧伽」為中心的佛教界,難免會招來些許疑慮;若要在僧俗倫理上論個是非曲直,則與傳統佛教自不免會出現思想上的碰撞,或是定位上的稜稜角角。

        如今回顧這些是非曲直與稜稜角角,公允而論,大多數只能說是「角度」的不同,而且隨著李老師談話當下的角色與情境,有時還會有風格或內涵上的些許差異。

        李老師既是忠肝義膽的江湖俠客,又是禪境高遠的精神導師。他以禪觀體證的充分自信,搭起了俠客與禪者間的橋樑,建構了一套甚為獨特的「道次第」。而他對宗派(禪、淨、密)見地的表述,或是與神學家、基督徒的宗教對話,總是通情達理,並且以充分的同理心,關懷對方的心境與處境,極力「求同存異」,以撫平「宗見對立」的情感傷痕。事實上,以「融貫」來超越對立,對他而言,已是在透徹「辨異」之後,人生境界的峰迴路轉!


情深義重,大喜大捨

        個人與李老師乃至現代禪法友們進一步的法誼,那是在一九九九年掀起「佛誕放假運動」之後。當年三月三日下午,李老師弟子白櫻芳醫師親來迎接,筆者由藍吉富教授陪同,到象山社區拜會李老師,請他支持「佛誕放假運動」。他不但當場連署,而且五天以後,現代禪教團竟捎來三千五百多人的連署名冊,讓筆者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珍貴友情!

        當時李老師正在方便閉關,他與現代禪法友們,與我在基金會辦公室徹夜長談了六個小時,竟還意猶未盡。雖然久已欣賞李老師的才情,但那是第一次面對面的談話,我深深感受到他的率真性情與恢宏器度,以及對師友、弟子的深重情義。

        爾後彼此時常在電話中長談,並且還有幾次愉悅的互訪。有一次,李老師甚至邀請我與性廣法師,在現代禪禪龍宗長的陪同下旅行烏來,於飛瀑聲中忘卻塵勞,在暖黃燈下暢談竟夜。我們談過去,談未來;談自己,談師友;談理想,談現況;談經聲梵唄,談臨終關懷。這點點滴滴,成為我生命中無法磨滅的美好記憶!

        在無所不談的內容中,讓我頗感意外的是:幼年貧寒而「多能鄙事」的李老師,竟是一位不學而能的理財高手。對於國際金融趨勢,他總是洞燭機先,曾協助許多弟子平安度過金融危機。由於他自食其力,而又仗義輕財,因此對弟子們恭敬供養的束脩,他悉數納入基金會,作為教團的公共資財,並對師友勤行布施。

        學團當然也蒙其恩澤,例如:在李老師的精心安排下,關懷生命協會無償使用信義區寬闊雅潔的辦公室,長達十年之久。不祇如此,李老師臨終前的無相布施更是徹底!他將龐大的教團資產,悉數奉交淨宗師友,「中觀書院」一夕更名「淨宗書院」!在人世間(即便是在佛教界),這般脫落浮名、巨利,了無罫礙而大喜大捨的人格典範,還真是難遭難遇啊!


無我我所,無憂無礙

        有些人的分離,會隨著時光的消逝,思念逐漸淡化。但李老師卻不是,他離開我們越久,我們就越是深深懷念著他——他的忠肝義膽,他的噴湧俠情,他的卓絕才思,他對弟子們的無限疼惜……!

        才子有詞賦之神韻,俠客有嶙峋之傲骨,禪者有淡泊之志趣,菩薩有慈悲之胸懷。有人是才子而非俠客,有人是俠客而非禪者,有人是禪者而非菩薩……。李老師一身而兼才子、俠客、禪者與菩薩的特質(而且是優質),這就是我為何在他初出授徒未久,就認定他是「佛門瑰寶」的原因!

        李老師的禪偈甚多。在他而言,似是不假思索而順手拈來,意境高遠而豪情灑落,至今膾炙人口!在學院的「觀音小築」——這幢在學院中專門紀念李老師的小屋裡,我與性廣法師分別點選了我們最喜愛的李老師法偈。我選的是「是非真假已忘卻,獨留情義落江湖」,她選的則是「十年苦苦尋思自在,如今隨緣販賣風采;若有善信發心買者,頃刻似吾無憂無礙」。我們請書法家智永法師(學團住眾)揮毫,裱褙而懸諸牆面。

        我於撰寫本文期間,上網查索過去所撰紀念李老師的相關文章時,竟然意外拜讀到法友溫金柯居士這篇至情至性的佳作——〈先師往生九週年的感懷〉(
http://unjinkr.pixnet.net/blog/post/37492986-先師往生九週年的感懷)。十年人事滄桑,竟讓筆鋒犀利的金柯,轉而「筆鋒常帶感情」!文中特別提到這兩首法偈:

「法師挑選李老師的『是非真假已忘卻,獨留情義落江湖』做為紀念,反映的不正是彼此性情心志的相契嗎?而性廣法師所挑選的法語,是李老師創立現代禪教團之前,剛開始在佛教界指導禪修時所作,寫的是一個禪師的自肯與慈悲,性廣法師近年致力於指導禪修,她挑選此語來紀念李老師,但不也正是自己心境的寫照嗎?而這一切,不也正是《十善業道經》所說的:『如是一切,靡不由心』,而顯示『諸法集起,畢竟無生、無我我所』嗎?」

        善哉,李老師意境高遠之法偈!善哉,金柯哲思綿密之闡述!

是非真假已忘卻,獨留情義落江湖

        至於李老師在臨終時,所作「與昨日之我決絕」的表述,大概只有庸夫、豎子,才會「趁火打劫」地咬住他的話尾,抹煞珍貴的法語禪意吧!

        金柯的詮釋應可在某種程度上印證禪師心跡。他說:

「禪者說:『可以把自己所有寫過的、講過的,全部一把火燒掉』,應當如何『聯想與解釋』,其實並不難。因為貶低言說與文字的價值,本來就是禪者的風格。」1

        較諸陶淵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李老師更已超拔乎「欲辯」的微細意念,直下抒表了「隨立隨掃」的禪者風範。楚辭有云:「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走在古聖先途上,李老師的自我決絕,不啻是乘「無我」之騏驥,馳騁於「無何有」的宇宙故鄉,那是何等灑落自在的生命意境啊!
        
        這段公案在我的心頭浮現的另一個意象,則是戊戌君子譚嗣同先生的:「我願將身化明月,照君車馬度關河。」(記得李老師知我鍾意此偈,曾請藝術家小魚書寫,掛在他為我於台北象山所設置的「觀音小築」,如今這幅墨寶就掛在我的書齋。)
        
        不妨從「菩薩風範」的角度來詮釋此事:李老師於臨終前,作了如此決絕的自我解構,或許是想要在有生之年,全面拆解現代禪教團與佛教界間,在見地與言語上對峙的稜稜角角,將一切爭端劃上句號,好讓弟子們拋開宗門情感的歷史包袱,全身心交付彌陀,大踏步邁向淨土! 或許,是一份對弟子們徹骨徹髓的大慈悲心,讓他泯絕「是非真假」的戲論,融入無限情義的願海吧!




【後記】

        筆者對李老師的看法,大致已完整陳述於2003年末的追悼文章〈獨留情義落江湖〉(詳參《佛教弘誓電子報》第73期,2003.12.15,
http://www.hongshi.org.tw/userfiles/epaper/hongshi%20pic/73.htm)。
       
        至今看來,這段陳述還是十分精要而完整,茲不贅述。

 

1. 詳見溫金柯:〈現代淨土宗的建立與開顯——讀李元松老師2003年淨土九講〉(http://www.unjinkr.url.tw/p_17.htm)。